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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祖家的故事

文/林家安(師大附中)

【明慧學校】那是一棟二層樓高、磚紅破舊的房子。位於三重的老街旁,我阿嬤以上四代的人們,都曾住在那兒。居住在都市的我,只有逢過春節才會回去,小時後望著迷白炊煙從廚房飄出到神龕前盤繞,總認為那是一縷縷祖先的靈魂。

一樓是偌大的客廳,樸灰的石地板和打著漆光滑的木製家具有種說不出的不諧調,中間是燃著兩盞荷花燈的神龕及牌位,再深入則為廚房,是大年夜時阿嬤、姑姑、阿姨這些女人們的戰場。二樓有著許多房間,座落於一條暗窄的走道兩旁。從小我總不喜歡到最裡面的那個房間,並不是因為它的幽晦狹小,而是那是阿祖的房間。我的阿祖是個矮小駝背的人,幾乎足不出門,一人鎖在裡頭盯著最大音量的電視。我們這群兒孫輩的每次到來都得上去打個招呼。我想他根本沒聽進去,毫無表情動作,唯一造成動態的只有銀幕投射在他身上不斷變化的光,在那布滿黑斑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如星點般閃爍跳躍。

爸爸總要我多體諒阿祖,說他跟著國民政府遷台,又遭遇了二二八等令人心痛的事,要我多陪陪他說話,但我當時壓根兒不願靠近這位令人懼怕的人偶長輩。直到有一次過年圍爐,我正好坐在他的正對面,他那皺紋蔓延、扭曲凹陷的臉在燒菜冉冉上升的煙霧中,顯得如鬼魅般。基於我是輩分最小的,我幫大家添飯。當我將飯碗置於阿祖桌前,那平時無一絲表情的他竟對我笑了,露出黃黑、沒有牙齒的口,他的眼睛瞇了起來,似兩道月牙,臉上紋路更深如壑、坎進了笑靨裡。那一夜我在錯愕中度過。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他笑,接下來的三月阿祖便去世了,同樣的那一年,爸媽將阿公阿嬤接來台北住,原來的那屋子便打算賣掉了。

搬家前一週,我去幫忙收拾行李。不打算帶走的家具使得一切看起來如往常,不同的是,我不再懼畏於走上二樓的樓梯了。阿祖房裡的東西皆清了出來,有多不可數的藥罐、日常用品和發黃的紙張。其中一張,是個照片,那是阿祖和年輕的阿公在客廳照的相。望著昔日阿祖青壯的面容,竟是個英俊青年。頓時有種溫熱哽上喉嚨。到現在我仍無法理解為何當初他會展放笑顏,如果我再積極勇敢些,是否能更早看到?若我握著他手,笑談這房子裡的往事,是否能對這幀照片更加了解?了解這孕育多不知名心事的房子。

終於要離開時,我伸手觸摸著粗糙的壁面,感受每一粒砂,將這房子的氣息傳達給我。這棟房子,將不再屬於這個家,然而我卻沒有機會再好好認識它了。依依不捨之際,我再回頭望一眼,那原來放著神龕的地方是空的,但此時此刻,我卻看見那往上旋升的煙,在那團煙霧,那些瀰漫著先人濃烈情感的融合中,我又看見了阿祖那咧著嘴的臉龐。

【鄉土與文學──第五屆濟城文藝營.優秀作品選登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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